"徐知完,妳這幾天跑去哪了?妳什麼時候開始戴..."
眼鏡。
吳光娜穿著圍裙正在和自己的作品奮戰,餘光瞥見徐知完久違的踏進畫室的身影,畫筆往邊上一扔三步併兩步跑了過去,走近一看才發現徐知完居然戴了眼鏡,整個人臉色有些蒼白也消瘦了一些。
她們才一個禮拜沒見,活力素徐知完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近視啊,不然為什麼戴眼鏡。"
徐知完若無其事地回應著,吳光娜會覺得奇怪也不意外,她沒有近視的問題,是因為腦袋裡的那個東西讓她最近視力開始急遽地退化,但她不打算和吳光娜解釋,一個星期沒有進畫室,她窩在家裡先是強迫自己接受了這個事實,再來是心理建設關於手術的信心,最後是她不打算讓親友知道的決心。
她打算自己面對這一切。
"妳最近缺乏靈感是嗎?一消失就是一個禮拜,都去哪裡鬼混了?"
平時裡吳光娜喜歡流連夜店尋歡,時常會帶上徐知完一起去物色對象,看對眼的當天晚上帶去開房的大有人在,但僅限於吳光娜那種對性和愛不那麼拘泥連動關係的人,徐知完則是每每喝醉了都讓其他同事安安穩穩地送回家。
"在家。"
"在家幹麼?"
"找靈感啊。"
徐知完繞過吳光娜走向自己的置物櫃打開,拿出工作圍裙穿上後走進旁邊隔間把那幅還沒完成的畫拿出來放上畫架。
距離上一次完成的作品已經有半年了,而眼前這幅半成品她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瓶頸,看著下半部還只是簡略勾勒的線條,徐知完發覺自己毫無頭緒該怎麼進行下一步,幾次提筆卻遲遲不知如何下手,她彷彿失去了作畫這個天賦,丟失了所有的靈感,本該構成一幅藝術品的線條如今看起來像是毫無意義,她甚至不記得最初下筆時自己的構想是什麼。
一切都是因為那顆腦瘤,徐知完自我說服著。
"妳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聽到吳光娜這麼問,徐知完的心噔了一下,在她做好心理準備打算隱瞞病情的同時,她也明白自己很有可能會在吳光娜這裡露餡,畢竟她們從高中便認識了,一起上了藝術大學同樣進了美術系,她的一舉一動每一個心思要躲過吳光娜是非常困難的。
"沒有啊,就最近...身體不太舒服,要去醫院做檢查。"
因為交情,要徐知完欺騙吳光娜也是非常困難的,她選擇說一半的實話。
"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我陪妳去看醫生?"
聽了徐知完說不舒服,吳光娜從旁邊椅子上跳起來走到她旁邊伸手就要碰徐知完的額頭,她之所以這麼緊張的原因,她和徐知完從同一所高中畢業,一起來到大城市念大學既而畢業工作,記得在家鄉臨走前徐知完的父母親特意到她家拜託她多照顧徐知完,她可不希望違逆了兩老的心意。
"沒事啦,就是有點不對勁,要檢查了才知道哪裡出問題,我自己去就行了,倒是妳趕緊把作品趕出來吧,難得那麼大一筆訂單別錯過了。"
"妳確定真的沒事?妳臉色不太好,妳有什麼事情不可以瞞著我..."
最後為了不讓吳光娜繼續碎念,徐知完把吳光娜推出了自己的工作室好讓耳根子清靜一點。
她不願意讓吳光娜知道的原因也是礙著吳光娜有管道可以直通她爸媽,她不想勞師動眾,儘管她這麼做非常自私,也不願讓父母親憂心。
"我沒事,不用擔心。"
關門前徐知完和吳光娜說,關上門後她走到畫架前站了好一會,試圖找回最初的創作構想,然而思緒卻有如漂流汪洋的扁舟不知何去何從。
拚盡了力氣回想,徐知完在工作室裡來回踱步,越是去想腦海就越是空白...
約莫一個小時的時間,吳光娜趁著下大雨前到戶外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正想著回頭去關心一下徐知完,卻不想在她推開徐知完工作室的門後,看見的是趴倒在地上失去意識的徐知完。
"尹醫師,急診室有一位徐知完小姐因突發性暈眩剛送過來,目前已恢復意識,李教授請您協助安排徐小姐住院事宜。"
今天例行公事要代教授巡房,在12樓護理站被電話攔截的尹率一聽是徐知完,立刻掛上電話直奔1樓急診室,在趕去的途中李教授的電話打了進來,尹率一邊小跑步一邊和教授對談。
"直接安排MRI找出腫瘤確切位置評估手術風險,病患清醒後先溝通是否願意接受開腦手術,如果不接受手術,那麼是否接受化療..."
尹率踏進急診室看到的便是臉色蒼白躺在病床上安靜睡著的徐知完,她向當值的醫生詢問狀況後立刻依照教授的指示替徐知完安排病房,而急診室裡徐知完病床旁一個黑長髮挑染金髮的女生站在那滿臉憂心,尹率看了看走上前去。
"請問妳是徐知完小姐的?"
"同事!呃...不是...我們是朋友,很好的朋友,知完她剛剛在工作室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倒下去,她是不是生了什麼病..."
醫院的急診室總是忙亂,自徐知完恢復意識後便被安排了病床送進來休息,醫護人員告知了一句要等主治醫師過來之後就沒再理會過她們,吳光娜見有人主動來詢問,急得好似要重現剛才的驚險瞬間,對著尹率語速飛快地說著。
"別激動,能不能告訴我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她是突然昏倒的嗎?還是原本就有不舒服的地方?"
尹率思慮著,徐知完可能因為不舒服的關係又睡了過去,若是她沒有主動向親友或他人提及,也許是不想讓他們知悉太多,那麼她也不便多作說明。
"我不知道,我看到她的時候就已經暈倒在地上了,她剛進畫室有說最近身體不太舒服,要來醫院做檢查..."
吳光娜漸漸恢復了平靜,眼前的實習醫生雖然年輕,但聲音卻格外有魔力能讓人感到安定,那張看上去沒什麼情緒起伏的臉更讓人莫名心安。
"病人的病情除非她自己告知親友,我們無權透露,妳想要知道她的狀況只能等她醒來親自向妳說明。我現在要幫她轉住院病房,如果妳沒有急事可以隨我們來。"
"好,我一起去。"
尹率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沒多久醫院志工進來推病床,尹率示意她們先過去她一會跟上,轉進樓梯間拿出手機把給劉娜比。
"可以幫我巡房一下嗎?恩...那天跟妳說的案例剛送來急診室說是突然昏倒,教授讓我先處理她的狀況...恩...麻煩妳,再請妳吃飯...恩..."
切斷通話,尹率先去了一趟影像醫學部把徐知完的病歷插單進去,跟對方櫃台交涉了許久才得到放行,隨後她去到給徐知完安排的病房,本來睡著的人已經轉醒,睜著一雙大眼和她甫進門的視線撞個正著,一旁吳光娜則是滿心的關注都在徐知完身上。
礙於吳光娜的存在,尹率想好的一套演講稿一時間不知如何脫口,她選擇沉默不語繼續和徐知完眼神交流,她摸不清徐知完究竟有沒有打算要讓眼前這個好友知道自己的病情。
"光娜,我沒事了,打個點滴應該就可以回去了,妳先回畫室吧。"
果然,她並不打算和任何人說,尹率揹在腰後的手悄悄地捏了捏白外套。
"不行,我要在這裡陪妳做完檢查,到底什麼問題妳會這樣突然..."
"我會跟醫生好好配合檢查好不好?光娜妳不要這麼緊張,我沒事,妳先回去好嗎?"
"不好,我要在這裡陪妳。"
"那個,這位小姐妳要不要就聽妳朋友的建議先回去?她接下來要做一系列檢查,檢查報告不會馬上出來而且需要主治醫師向徐小姐說明,今天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或許等她要聽報告的時候妳再陪同過來?"
吳光娜眉頭一皺覺得事有蹊蹺,徐知完和這個實習醫生的口徑一致要讓她離開,可是在這個城市裡明明就只有自己是徐知完的至親,她比任何人都有資格知道徐知完的狀況。
"妳們肯定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我還是先連絡妳爸媽好了。"
說著說著吳光娜拿出手機準備要打去徐知完老家通報,尹率本來背在身後手情急之下伸過去打算要搶過手機,當她意識到這樣一來更容易招致吳光娜誤會而準備收手時,徐知完不顧手背上的點滴針頭倒扎的疼痛,一股腦坐起身從吳光娜背後伸手圈住腰際將人往後拉到床邊險些倒在床上,尹率那無處安放的大手便剛好順勢扶了吳光娜一把。
"光娜,我答應妳只要結果出來馬上通知妳,我只有一個請求,不要通知我爸媽,我不想讓他們擔心。"
算是坦承了百分之八十了,間接承認自己確實健康出了點狀況,但實際情形徐知完還是考量到吳光娜的承受程度訊息可能會立刻傳回老家驚動家裡二老,她決定語帶保留。
吳光娜沒向徐知完確認眼神,倒是投以詢問的目光給尹率,感受到視線的尹率略為心虛瞟了一眼徐知完沒吭聲,當下吳光娜便明白了。
"這是妳說的,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告訴我,知道嗎?我就先回去,妳有狀況隨時打給我。"
眼看終於把人說服了,徐知完總算放下心中大石,吳光娜臨走前交代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關門前她請尹率到病房外說話。
"她是不是得了很嚴重的病?"
門關上之後吳光娜的第一句話便讓尹率有苦難言,但她的停頓也間接坐實了吳光娜的猜測,她還沒想好該如何回應,只見吳光娜拿出手機打開通訊軟體加好友ID的頁面遞給尹率。
"我們可以加一下聯絡方式嗎?徐知完她不是一個讓人省心的人,我怕她有什麼事情自己解決不了..."
"好。"
本以為這個面容嚴肅不苟言笑一板正經的實習醫生不好搞定,吳光娜準備了一套長篇大論打算來說服尹率,沒想到尹率一口答應非常爽快,接過手機手指飛快輸入自己的ID完成好友認證之後把手機還給吳光娜。
"有什麼緊急狀況需要聯絡,我會先通知妳。"
得到尹率的這句承諾,吳光娜總算放心地離開了醫院,而尹率折回去病房,一進門又一次對上徐知完的視線,好似徐知完的目光就等在那一樣,等著她何時進門那般。
"她有為難妳嗎?"
"沒有,妳朋友挺客氣的。"
尹率一時間沒意會過來,徐知完的意思是吳光娜有沒有逼問她關於自己的病情,尹率想著吳光娜方才態度也還算溫和,不至於有到為難這麼嚴重。
"她沒逼問妳我的病情吧?"
徐知完再問,尹率這才明白徐知完的重點,她搖搖頭,說
"我感覺妳似乎不想讓她知道,沒有得到妳的同意之前我是不會說的。"
不知是因為知道了對方和自己的同齡朋友,尹率整個對話過程沒用敬語,徐知完則是很自在地就對著尹率說出了平語,這也讓這段對話顯得像是發生在兩個已經熟識的人之間,而非兩個才見過兩次面的醫生和患者。
"謝謝妳。"
"欸?"
"幫我瞞著她。"
尹率此刻心情是有些複雜的,尤其是當徐知完臉上終於流露出一絲對於病情的失落時,她本想著要跟徐知完道歉關於那天她過於硬派的回應,但徐知完似乎沒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反而強撐著微笑的樣子向她道謝,對於剛才的異口同聲。
她們默契地站在了同一陣線,全無彩排。
"老實說..."
那看似有些不安的雙手被尹率收進口袋裡,她插著外套口袋靠著牆壁偏過頭看向徐知完,起了頭的句子一下子又停了下來,她思索著該用什麼樣的字彙能減少對徐知完的殺傷力。
"妳想問我為什麼要隱瞞,對嗎?"
徐知完坐在病床上,傳來的聲音低低的,右手不經意撥弄著左手背上的點滴管線,她低著頭看著漸漸從針頭倒流出來的血液,緩緩地逆蝕著透明液體的流動路線,那些被迴流堵住的液體,莫名在眼底蓄積了水氣,徐知完眨了眨眼,歛去了晶瑩也收拾住情緒,再抬頭已經沒讓尹率有機會看見她的脆弱。
"現在隱瞞和未來坦白只是時間的問題,我想知道妳為什麼選擇不說?"
"尹醫生,作為醫生妳肯定見過很多的生老病死,在未來也會看見更多的人情冷暖,但妳有過這樣的經驗嗎?關於妳身邊非常重要的人面臨生死的課題?如果今天妳是病人,我是妳的朋友,在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和多少機率可以活下去的情況下,妳會怎麼選擇?如果我是那種會非常焦慮、擔心妳擔心的夜不能眠、食不下嚥的朋友?"
尹率愣住,徐知完的問題像是朝著她重重襲來得一陣狂風,她像是那片禁不住瞬間風速的樹葉,被強風颳落後悄悄落在平靜無波的湖面上,點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